想像的帝國博物館之【標本】

默泉
Apr 9, 2023

帝國,as a whole

1/ 雖然在大英帝國殖民地出生和成長,以前卻很少把「帝國」當作一個整體來思考。無論地理上或公共政策上,那時人們在這塊殖民地過的生活,跟帝國其他地方都是割裂的。現在回想,讀中小學時,我們壓根兒沒受過任何帝國的愛國主義教育。譬如,我不太清楚有哪些地方同樣隸屬大英帝國,也沒老師教過我唱《God Save the Queen》。(反而某年學校教我們唱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。)又因為不是在左派學校讀書,沒有人向我灌輸憎恨帝國殖民主義的思想。不憎也不愛。不用效忠誰認同誰,輕省地活。那個業已遠去的香港,與其說是帝國殖民地,不如說是一個孤立體。它和宗主國不算很熟,也沒因為屬於帝國一部分而有「帝國是個整體」的觀念。

直到何時我才開始思考「帝國as a whole」?大概是殖民地不再是殖民地,現況的崩壞促使人們懷念殖民地之時吧。記得那時讀過一本書,叫做《大英帝國從殖民地撤退前後》,是以典型的左翼批判殖民主義角度寫的英帝國史。(當然那時我還不懂辨別左右,以為帝國史必定這樣寫。)這本書今天仍躺在我書櫃裡,早陣子把它翻出來,才發現它一年內印了三版!這就是時代的氛圍:來到終結才趕忙認識。當我不再是帝國子民時,才以學習書本知識的心態去理解它,即開始以一個整體來看待帝國。

二十多年後,崩壞變得激烈,很多人離開,我也隨著時代巨浪的翻湧推擠,到英國待了一會,並再次對帝國as a whole產生興趣。真實世界裡的帝國已然沒落(殖民地名單上只剩一些孤零海島),但概念世界裡的帝國仍繼續以殘影姿態出沒。譬如博物館就是「帝國」鬼影幢幢之地。

大英博物館

以前人們認為展品會說話,比文字中立,但其實展品說什麼話隨著時代而改變,因為人們對展品的理解就像對歷史的理解,會受時代思潮和意識形態的影響。大英博物館如今的展品說明,便反映了近幾十年左翼對殖民主義的批判:同樣的展品,從前的說明文字側重揭示它們是帝國收集和保存的文明精品,如今則必須提及它們是怎樣被帝國代表以霸道或強盗手法掠奪回來。

因為當慣編輯之故,我常職業病發作,喜歡慢撚博物館的說明文字,試圖從遣字用詞和鋪排方式捕捉修改的痕跡。前面歌頌的部分被裁短了吧?結尾批判性文字應是新增的……如此細細讀著,竟慢慢看到帝國as a whole的新角度。

2/ 談帝國的書,通常採取的角度是帝國怎樣掠奪殖民地天然資源,去肥倫敦的口袋。譬如英國人在加勒比海島(以前慣稱西印度群島West Indies)用黑奴生產大量蔗糖,運回倫敦販售,單是收徵糖稅,帝國已發過豬頭。但除了商品和奴隸(後者當時也是「商品」),在往來大西洋的英國商船上,還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東西在這張帝國之網內流動,譬如那些如今靜躺在博物館展內、看來與世無爭的標本。

標本與帝國網絡的關係,可在大英博物館一號展館找到。十八世紀英國好學的紳士淑女愛上收藏植物和昆蟲標本。這股熱潮,大概可追溯至十八世紀初在全歐響負盛名的Sir Hans Sloane collection。Hans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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默泉

香港寫作人。嗜書如命,2017年創辦獨立出版社「毫末書社」,以寫書造書為終身職志。著有《吃一碗玉米飯,再上路》、《浮生誌》、《因自由之名》(合著)、《廢墟筆記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