隱與露

默泉
May 30, 2023

清代史家趙翼曾經寫過「國家不幸詩家幸」這樣氣派凜凜的詩句。詩句的意思是:國家遭逢刧難,實屬不幸,然而刧難卻能成就偉大的文學作品。趙翼所指的「詩家」是金朝末年著名的詩人元好問,但句中對藝術價的執著與高舉,以及大膽地將「人民苦難」與「不朽藝術」放在天秤兩端作比對,卻是儒家主導的古代中國所少有的創見,其氣派也體現於此。

太平日子,會摧靈感,動盪時代,能造就藝術。以前我也曾如此相信。活在太平盛世的寫者,肯定不及活在動盪流離的寫者般,容易從日常生活中提煉靈感,寫出深刻的作品,因為動盪的環境更能觸動人類的思考和創造力。

然而,這終歸只是紙上談兵、未經實證的書生之見。及至近年時局翻天覆地變化,每個人都被迫置身於洶湧時代巨浪,我才赫然發現「亂世出文章」這種講法大有問題。或者應該說,這講法不完整,至少要加一個註腳:動盪固然能刺激創作,但紅線卻會扼殺創作,一正一反的作用力有時會互相抵消。

事實上,活在亂世的寫者,耗費最多心力處理和思考的,往往不是什麼「偉大的創作意念」,而是「書寫的策略」―― 當面對越來越荒謬的環境,他或她必須重新審視過往的書寫習慣,並認真思量以下問題:此後我應該寫什麼、怎麼寫,才不至於喪失原初的書寫動力、樂趣和意義,同時又能避免陷進太過危險的境地?

這是既複雜又艱難的考量,而且也不易向他人言說,只能孤獨地進行。

雖然世上有「自我審」這個現成詞,但上面提到的「寫者的考量」卻是層面廣濶得多、包括方法與動力等方面的綜合式考量,所以我認為還是自創「書寫的策略」這個詞比較適合。

在歷史的長河裡,很多時代的很多寫者應該都曾耗費心神思考「書寫的策略」,然而它卻一直沒被賦予一個名字。

「無名」這件事本身很富發性。任何事物或狀況都是先被人注意、繼而被加以命名,然後才成為被公開言說和談論的對象,否則它簡直就像不存在一樣;如此說來,「書寫的策略」這件事,至少在中文語境裡並沒有被認真和深入討論過。

那麼就由我不揣淺陋,來開個頭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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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常理推想,「書寫的策略」大概有兩類。

第一類,是所謂「天下有道則見,無道則隱」的「完全切割式」。寫者像切除腫瘤般決斷,自行和所有可能具風險的話題徹底割離,然後在剩餘的無可無不可風花雪月話題中尋覓文字安身之所。

這看來簡單,實不易為。因為風花雪月也得有風花雪月的心情。昨天才去過葬禮今天哪來興致到樂園狂歡?所以真能做到只談風月的,恐怕是那些自稱「討厭政治」、或時常叫人「不應把一切政治化」的天生a-political寫者。

至於相信什麼都和政治有關的寫者,做不到削足適履(風花雪月的「履」怎看都太細),只好另取他途。這第二類策略,大可稱為「天花亂墜式」。寫者會大量使用隱喻、象徵、借代、反諷、反問、搞笑、誇張等曲折曖昧的修辭手法,務求在不觸犯法律的前提下仍能婉轉表達出部分想法。而這種策略無疑是現時最常見的文章風格。寫的人總算對得住良心,讀的人又能用笑聲痛擊荒謬,雙方皆能紓緩緊繃的心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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默泉

香港寫作人。嗜書如命,2017年創辦獨立出版社「毫末書社」,以寫書造書為終身職志。著有《吃一碗玉米飯,再上路》、《浮生誌》、《因自由之名》(合著)、《廢墟筆記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