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歷史保護衣】

默泉
Oct 7, 2023

在文字世界裡,「以古諷今」是很好的保護衣、安全罩。歷史總是以變奏方式不斷重覆,過氣朝代的邪惡與昏庸既然已有定論,正好挪移引述、借題發揮,用來暗喻此時此刻的謬亂癲狂。把重點放在遙遠、封建的歷史,轉個彎抹個角地述說內心的憤怒、不齒與嘲笑,當然比沒遮沒掩地直抒胸臆、直陳不滿,要安全得多也蘊藉得多,可謂一舉兼得「人身安全」與「爾雅文風」兩利。

近日重讀藏書家黃裳(1919–2012)兩本舊文集,但見保護衣的衫影處處,不禁會心微笑:我懂,我懂,你猛談清朝文字獄、清朝禁書抄書,其實心中所念的,是文革的舉國若狂與人性敗壞;在歷史的保護衣下,在「今劣於昔」的論述下,你得以發出最尖刻的嘲諷。

十年文革,恒河沙數的中國知識分子被批鬥、被關牛棚、被送勞改,再加上被抄家,便構成一套「文革臭老九全餐」。知識分子家中最多就是書,所以抄家也是抄書。四九年前當過記者和編輯的黃裳,從青年時代開始便熱衷收藏明清古籍,三十年來買書不輟;「毒草」盈室,文革時自然難逃抄書厄運。他的數十年心血珍藏,於1972年某天被抄家者毫不客氣地全部運走:「三十多條大漢,兩部運紙卡車,浩浩蕩蕩向我的住所開去。車上帶了幾捆麻袋,人們花了一個整天又一個上午,總算把我全部印有黑字的本本全部運走了。」(《榆下說書》之〈祭書〉)

革命小將不用拿warrant,趾高氣揚到處抄家、沒收財產,對於長期生活在重視私產權的民主世界的人,是超乎理解範圍的咄咄怪事,不過在人命還不如草芥的時代,私人財產算個啥?況且理論上的共產主義就是要消滅私產。失書的錐心之痛,無以排遣,翌年黃裳由幹校返回上海的家養病時,索性拿出抄家剩下的幾卷貴重清代高麗箋(紙箋空白無字,所以沒當作「四舊」被抄走),用小楷毛筆在箋上默寫「亡書」目錄,以及得書經過、舊書坊故事等,以洩悲懷。「明知不配用這樣的舊紙,但還是寫了。我想,除了檢查、交代、滙報外,我還應該有些另外白紙黑字的東西。」這亡書記,於文革結束後被出版成書,名為《前塵夢影新錄》。上網查找書影,始知銅鑼灣的中央圖書館參考部竟存有此書,四冊一函,線裝手稿本,可供館內借閱,不過電腦目錄卻把作者名字搞錯了,寫成「黃棠」。

黃裳失書若干年後,四人幫倒台,文革落幕。在他努力爭取下,一些零散殘本獲當局發還。撫書追昔,思潮起伏。他後來自編的散文集《榆下說書》(1982初版)和《榆下雜說》(1992初版),皆可視作「關於書之歸去來」的主題著作。隨意翻讀,皆是書的失而復得:「找回長久失去的舊書,是一種快事。深夜獨坐,一燈熒然,一本本地翻看……好像每本書都向我爭相訴說著一個長長的故事」(《榆下雜說》,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,60頁);「最近又找回了一些舊書……幾經亂離,居然重新又回到自己手中,真是『相逢如夢寐』。舊書還是老樣子,至多也不過添加了些蛀孔、水痕,但我自己,卻已由一名中學生變得兩鬢蕭疏,這是不能不使人感慨的」(同上,148頁)。

書本重歸主人懷抱,勾起前塵書事書緣,但黃裳下筆很輕,感慨是有的但並不沉溺於傷感,就如作者自言,書去之日,並沒李後主式的「揮淚對宮娥」。跟傷痕文學的甸甸沉重不同,這是我讀過關於「文革書劫」最情感真摯綿長、但輕省疏朗的文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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默泉

香港寫作人。嗜書如命,2017年創辦獨立出版社「毫末書社」,以寫書造書為終身職志。著有《吃一碗玉米飯,再上路》、《浮生誌》、《因自由之名》(合著)、《廢墟筆記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