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才終於讀到川本三郎的《我愛過的那個時代》。
很慶幸,我是首先讀他的晚年隨筆,然後才讀他在四十多歲寫的這本「青春懺悔錄」。因為「預先」得知川本最後活得好好的(是廣受文化界敬重的文藝評論家,同時跟妻子相知相伴幾十年),所以當讀到他廿七歲時遭到警方逮捕、失掉記者工作、近乎眾叛親離等慘痛經歷,我都能心裡有「底」,明瞭他必一一熬過。
這種因先新後舊的閱讀順序所產生的「全知視覺」,有時還讓讀者擁有「上帝之眼」般的遼闊視野,看透事情的通盤脈絡:譬如某個時間點A,在當時看來無疑是作者的人生低谷和悲痛欲絕的時刻,但以通盤人生而言,A卻是來得正好的轉捩點,因它為後來美好的生活設定了必要的拐彎角度和方向。所以時間點A不是想像中那麼壞。就像川本三郎,不正因為經歷了廿七歲的「逮捕事件」,他決心走上自由作家之路,終成一家之言?
換言之,換一個參照點,眼前的苦痛就可能沒想像那麼苦痛,最壞的事亦不一定真的最壞。只因我們是凡人,看見的世界只有長濶高三維,沒能全幅地看見「時間」那個第四維,亦無法預卜未來,所以才會經常誤判某件事的「歷史意義」,誤把轉捩點看作低點,平白淌了過多的淚,嘆了過多的息。
如此說來,某偉大主席那句詩還真有智慧。風物長宜放眼量,總要經過很多很多年後回看,才知此時此刻是個怎樣的時刻,具有怎樣的歷史意義。既然如此,在2023這個爛年代,只管「放長雙眼」,好好活著,免得牢騷太盛易斷腸。不必為當下這個城市承受的苦楚過份動氣、過份哀傷,因為一切都未有「底」。時間,永遠是evil的最大敵人。
我最先讀的川本著作,是六十多歲的他在愛妻病歿後,自己一個人過生活和去小旅行時撰寫的隨筆集《少了你的餐桌》(台灣中譯本2017年出版)。似有還無的淡淡哀愁,比起千言萬語鉅細無遺地闡述喪親之痛,情味更濃,借眼前食物起興,回想故人的短篇小品,尤其餘韻無窮。
記得我是在2018年到台北旅行時第一次入手其隨筆,當時特別喜歡這種雲淡風輕的文字風格,然而未幾我城陷進了前所未有的、激烈如火的時代,還哪有心思讀老先生的隨筆?書因此被丟到不知名的角落。如是者四年過去。早陣子收拾書櫃翻出《少了你的餐桌》,隨意揭著,竟多番被莫名觸動。
其實這觸動嚇我一跳:世界天翻地覆了,怎麼我的文學品味仍和幾年前一樣……從好的一面看,以前認為是好的文章現在仍覺得好,或代表我的美學標準能挺過時代變遷?
其中一篇〈細細切才好吃〉我特別喜歡。作者寫他自小喜歡吃菜蔬切得極為細碎的料理,無論是醃漬蘿蔔、味噌湯裡的豆腐、三色飯的配料,還是咖哩飯的馬鈴薯和大蒜,全都要切得十分細小才高興。不過當太太過世,川本必須自己下廚時,他始驚覺妻子切細食材這個平凡舉動所包藏的濃郁愛意:
「自從妻子走後,我始終獨自生活,煮飯燒菜都得自己來。……
早上起床後,準備早餐、洗衣服、打掃、買菜……忙東忙西之際已是中午時份。活到這把年紀才知道做家事的辛苦。
而且直到現在我才明白:
把醬菜切得比平常細碎,其實是很花工夫的事。」(《少了你的餐桌》)